2017年，表舅余光中不幸因病仙逝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与舅舅相濡以沫60载的舅妈。我心里明白，当时无论任何劝慰与表达，对舅妈来说都无法抹去丧夫的痛惜。次年夏天，恰逢武进区台办一行赴台湾参加武进同乡会成立50周年庆，我受父命随团同赴台湾，并专程来到美丽的西子湾旁，探望了我非常敬重的舅妈范我存。

眼前的舅妈，比我预想的要苍老和瘦弱许多。一年前，她身心受到了两次重创——一是自己大腿骨折，二是舅舅离她而去。然而长期的修养积淀，使她始终向人们展现着坚韧、从容、儒雅的高贵气质。我们进门后，她便为我们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水果和茶水。就坐前，我环顾了一下整洁有序的客厅，墙上醒目地贴着两张舅舅得奖的海报，四周滋溢着浓郁的书香气息。除了书籍资料，矮柜上还摆放着一些艺术品，橱柜上放着几张具有特殊意义的照片，如舅舅与马英九先生的合影等。整个空间给人以一种富有生活气息的文人雅居的感觉。

这次去高雄，我肩负着父亲交待的几项任务：一是将父亲编写的《余光中在常州》带去给舅妈，父亲原来的计划是要将此书作为舅舅90岁生日礼物的，哪知没能赶上，因此非常遗憾；二是父亲有个心愿，希望把舅舅60多次来大陆的具体内容增补齐全；另外，收集一些纪念资料。“我现在外出都要用轮椅。光中的书籍资料很多散了可惜，所以我目前主要的工作是尽快把他的这些东西整理出来，全部捐献给中山大学，因为那里有一批学者专门研究他的作品，条件也比较好，馆内恒温恒湿。最近他们每周都有人来取资料。现在幼珊（二女儿）的工作也很忙，除了要教课外，每天晚上要把父亲的资料录到电脑里去。”舅妈对我说，“听说国内有几个地方都要建纪念馆，永春已建了一个。这些当然是好事啊，但是一定要有专门的学者来负责管理，这样比较好。”

徐亚娜与夫人合影

自从第一次见到舅妈开始，我就对这位陌生的长辈产生了好感：她绝非是普通的女流之辈，更不是大诗人旁边作装饰的花瓶。她从小聪慧而体弱，父亲过早离世及中学时结核侵扰，因而影响了升学。婚后，这位娇弱的女孩逐渐变得果断有为，成了全家的支柱。她包揽了一家三代的全部家务，四个女儿相继出生，她都是单打独斗，没有败给繁重的家务。她曾经诉苦似地说：“他忙起来，可以连着几天关在书房，对你不理不睬，好像天塌下来都要由我自己去挡，刚开始我也不能适应，后来觉得他的创作的确很重要，我们也以他为荣，就谅解他了。”可见她是个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。舅舅的工作曾多次变动，跨度大，她则总是夫唱妇随，不仅随遇而安，更是十分珍惜各种因缘际会，努力吸收中西文化养料，因此她学养深厚、兴趣广泛。

除此之外，舅妈还有着汉子般的胆略。改革开放后，大陆和台湾之间渐渐地冰雪消融，可外出了几十年的游子对祖国大陆的概念还停留在过去。在急切的回国探望心情驱使下，舅妈只身于1982年首次回大陆进行“探索”之旅，特地到老家漕桥，用相机带回些儿时的记忆，以解诗人久渴的思乡之愁。

2003年，范我存返乡，在表嫂（徐亚娜母亲）家中

舅妈娓娓叙说，她那温润的嗓音加上慢调的台湾口音，听来让人非常享受。她从里屋拿出去年出版的由她收藏并亲自撰文设计的《玉石尚》分送给我们。上次来常时我就听她说起喜欢古玉，没想到在耄耋之年竟然还能出书，让我好生钦佩。1974年，舅舅全家迁往香港。那时，大陆有许多文物流散海外。在一次朋友聚会时，舅妈偶尔听到有人在摩罗街和荷里活道觅到了宝物，从此，喜欢佩玉的她与古玉成了“至交”，她觉得美玉有灵气，也在寻找气场相近的主人。

范我存着作《玉石尚》

定居高雄后，端详着蓝布包中的玉件，想起出土文物中有人偶，腰间用布结垂挂玉佩，中国结亦是古老的传统手艺，用结佩玉，相得益彰。于是她便到中国结班从头学起。由于她自幼得到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熏陶，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鉴赏力，就连日常的服饰也呈现着自我的品位。她和舅舅所到之处，总能成为人们视觉的聚焦点。

晚年的她一直致力于探索古玉如何与当代生活相融合，还原这些物件在生活中的机能与美感，结合当代的元素，使结艺为其收藏的古玉赋予新的面貌。有次谈及自己出的书时，她笑着对大家说：“假如大家翻看这本书，就会发现我的手很巧。”

自疫情爆发以来，我一直关注着台湾。今年春节期间，我和珊珊拜年时，得知舅妈因年事已高，目前由四个女儿轮流陪护着。珊珊说：“以妈妈九十岁的年龄来说，她的状况是不错的。”我甚感欣慰，内心深深地为她老人家祝福着。

研究玉的人都知道，玉玩的是文化含量，越古越好，古朴典雅中饱含着深厚的文化韵味。舅舅曾说过要做个漂亮的老人。而舅妈又何尝不是如古玉一般，常年积淀，内涵丰盈，清雅淡定中彰显着日常的处事风格及智慧的闪耀。她是传播美的使者——她老得漂亮！

作者：徐亚娜  余光中先生表外甥女